亦山
我正在家上网呢,我妈说亦山跟人私奔啦。
我愣住了,两个点:亦山是谁?这都啥年代了,咋还私奔了呢?
我妈接着说:亦山你不记得了?山子,老家你表叔的孩子,小时候常到家里来的,个子很高。
说到个子很高的山子,我反应过来了,是有个孩子,年龄比我小些,但在小时候,他的个头就能撵上大人了,一直都管他叫山子,还真不知道他大名。
我妈说:你表叔都急得不行了,刚打过电话,今天夜里的飞机来这边,你到时候忙不忙?不行的话跟他碰个面?
我老家离深圳挺远的,我们搬过来也挺多年了,一般有亲戚到了这边,父母都会招待,但他们很少叫上我。我平时这事那事的,也真算挺忙的。我觉得我妈这次既然这么问,应该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。我把手上的事跟同事都交代一下,空出时间,答应下来。
夜里,我跟我爸一块儿到机场接表叔。他乘的航班开始出客时,我俩一人守着一个出口,等了很久都不见他人。我一直打着表叔的手机,怕错过,他电话里跟我说着他走到哪儿了,结果我俩就这么一直走到面对面,我也没能认出他来。他变化真的太大了,刚五十出头的人,已经满头白发,是那种纯白,没一根黑的。他拖着个巨大的箱子,上面摞着手提袋,腰有些佝偻,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疲惫。跟爸碰面后,他不停地道歉,说添麻烦了,行李托运了不会取,好久才找到人帮忙,耽搁了这么久。
我们到家时,已经凌晨了,表叔说带了些东西,慌着要拆行李。旅途劳顿,我们劝他早点休息,他说不行,有些吃的不能放。
行李打开,一大箱全是家乡的特产、小吃,装得满满当当,有些真空包装的,摸着还热乎呢。表叔说这是他上飞机前买了让人封好的,我们不常回去,也没啥好拿的,就带了这些,让我们尝尝家乡的味道。我惊喜得不行,当场又吃了一顿。有点心疼表叔,挺实在的一个人,在这种心情下过来还想着带东西给我们。我心里想着一定好好帮帮他,把山子那浑小子劝回去。
第二天早上我睡醒时,父母和表叔都已经起来了。妈炒了几个菜,我们坐下,表叔说了事情的原委。
表叔之前家里的条件很差,表婶瘫痪在床,需要人照顾。他一年到头除了农忙回去,其他时间都在外打工,但收入扣除表婶的医药费及其他花销也所剩无几,山子念书也没念出来,就留在家里照顾他妈妈。他到了适婚年龄,没人愿意提亲。他相过不少次亲,但人家姑娘一听他家里的条件就再没下文。留在家里也不是办法,他妈妈的身体有些好转,能简单地自理,他就应征入伍了。转业回来后,他跟表叔一起研究着养猪,贷款租地,建起了小小的厂房。有了收入后,他们又慢慢地扩大了养殖规模。前几年赶上行情好,猪肉价格大涨,他们赚了钱,翻修了房子,又在县里买了铺面,总算缓了过来。
慢慢地开始有不少人给山子说媒,但他再没去见过。表叔也郁闷,平时很孝顺的一个孩子,对父母言听计从,不知为啥,偏在这件事儿上执拗起来。后来家里稳定些,山子就想着出去闯闯,眼看着留在家里,他的婚姻都快成问题了,父母也就没有反对。结果半年后,山子真的带回来个女孩。表叔表婶一见都有些傻眼,女孩家在山里,单亲,他俩打工认识的,
用表叔的原话说:又黑又瘦,比山子矮了两个头,站一块儿咋看都不般配。于是他俩坚决不同意,明面上没说,但私下里劝山子赶紧把女孩送回去,也决定让他好好待在家里结婚生子,不准再往外胡跑了。
结果山子在家只待了几天就带着女孩一起走了,没拿家里一分钱,留了个字条,说他俩回去工作了,他想跟女孩在一起,无论谁反对。本来表叔也没怎么放心上,觉得小孩子一时脑热,就算不干涉,他们自己也处不长。没想到几个月过去了,他俩感情反而越来越好。表叔在电话里怎么劝他回去都没用,这才慌了,决定亲自来一趟,说啥也得把他带走。
一顿饭下来,表叔一口没吃,就喝了几口汤,怎么劝他都说吃不下。我妈去买了几个包子,让他路上饿了吃。然后表叔跟我和我爸就这么出发了,过去劝人。
深圳挨着东莞,也就不到一小时的路程。但麻烦的是山子给家里留的地址只有工厂名和在工业区的门牌号。导航搜不着,我们只好先摸索着找工业区。
路上一直在劝表叔,我觉得亦山跟现在女友在一起更像是受伤后的一种自我救赎,他应该是在逃避,这姑娘估计让他想到了曾经百般为难的自己,他们感情里也许很大一部分是怜悯,所以未必能长久……我巴巴地分析了一大套,表叔服透透的,感觉我果然是大明白人,没白来,这趟有我在,稳了。心情好点后,食欲也有了,表叔甚至吃了个包子,信心满满的。
工厂在郊区,到了工业区附近,路就很窄了,有些颠簸。路边是一幢幢的农民房,上层出租住客,下面门面是各种小店。人很多,也嘈杂,熙熙攘攘的,车不怎么好走,有几次都得下来挪开路边的电动车才得以通行。我们边走边问,找到的时候,差不多中午了。
一个挺小的工厂,但看起来很整齐,里面有一栋栋的厂房,外面是一米多高的铁栅栏,厂房和栅栏都漆成了橙色。大门不宽,右边过车,有个保安亭负责给进出的车辆刷卡,左边的小门进人。
我们把车停好,来到门口,表叔拨通了山子的电话。
不一会儿,山子出来了,跑着。
见他之前,我还偷偷地想过,他要真挺固执,实在不行,我们就硬把他按上车,拉回深圳再慢慢劝。一看到他,这念头当场就打消了,几年不见,这货又长个了,得有一米九几,高大壮实,我们仨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。他白色的衬衫扎在黑西裤里,棕色皮鞋擦得很油量,虽然成熟得有些刻意,但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、干净利落,身上有股退伍军人的英气, 也难怪表叔说他现在在厂里还挺受重用的,已经做到了领班。
表叔是瞒着他过来的,他见到我们有些惊讶,担还是很开心。
打过招呼后,他说刚出来得急,得回去补个假,让我们就在这儿等。说完又跑了回去。
山子再出来的时候,厂里已经下班了,工人们陆陆续续地准备出来,但还是能在人群里一眼找到他,个高。
山子牵着个女孩,与其说牵着,其实更像是攥着,被他的大手一包,完全看不到女孩的手了。他俩来到我们面前,山子很热情地介绍说,这是他女朋友,叫欢欢。
表叔的脸色一下子有些沉了。刻薄地评价一个女孩的外貌是很过分的,但说良心话,他俩往面前这么一站,真就像表叔说的:一点不般配。女孩看起来很瘦小,还没到山子的肩膀吧,白色的布鞋,厂里蓝色的工作服在她身上显得特别宽大。她看起来是很开朗的人,一直笑着。山子介绍完我和我爸后,她跟我们握了手,很真诚。但看到表叔始终没讲话,她也有些拘谨了,不知所措,只是一直说我们来怎么没提前说一声,他们好去接,这里这么不好找,我们一定来得不容易。
欢欢走在山子旁边,他俩在前面带路,山子想牵她的手,欢欢笑了笑,示意我们在,挣开了。气氛有点凝重,我们也怕走太近尴尬,不知道该说啥,所以以干脆远远地跟在后面,准备到他们的“家”里看看。走到一个岔路口,欢欢跟我们摆手道别,先独自朝旁边的小路走了。剩下山子自己,他干脆慢些走回到了我们中间。
我们穿过凡条极其狭窄的巷子,不一会儿来到一栋小楼前,山子停下说到了。这边很多这样的房子,盖得很简陋,没有任何装饰,通常是当地人私建好简单装修出租给工人们的,特点是楼间距很小,两个人站在面对面的两栋楼上开窗可以握到彼此的手,所以又叫握手楼。楼下是不锈钢的大门,右侧是电磁锁,大家进门要刷门禁卡。楼的门前比较洼,大概是因为前几天连绵的阴雨,路上积了许多水,能没过脚脖。幸好有人在水中摆上了砖,四块砖垒成一摞,半米一个,整整齐齐通到门前。过往的住客排着队,一位一位通过。
排队时,我说:幸亏有人垫了这些砖,不然就只能蹚过去了。
山子笑笑说:这些是我弄的,从旁边工地上买的砖,拉回来穿靴子一会儿就垒好了,方便。
这也像是山子会做的事,他勤快又仔细。他退伍回来,跟表叔刚准备养猪时要建厂房,所以贷了点款,是我爸帮着担保的,建好投入使用后,我们去看时简直震惊了,占地两亩的厂房盖得整整齐齐的,屋顶虽然是简易的石棉瓦,但里面收拾得比我们宿舍都干净,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全部都是他们父子俩一手建起来的。山子还自己做了很多除虫、清扫和喂食工具。
其实来的路上我还挺有信心的,当时是准备劝说叛逆少年迷途知返的,但到目前我就说了不到三句话……见到欢欢后,总觉我们此行很可恶,像电影里恶毒的反派。
他们的房间不算小,很空旷,就是没啥家具。山子说这里偏,房租不贵。山子把床收拾出来一块,我们分头找地方坐下。是表叔先开的口。
表叔说:儿啊,从小到大我也没求过你啥,但这次你得听我的,你在这儿漂着也不是个法子,家里也离不开你,你说啥得跟我回去。
山子低着头沉默着,双手交叉着放在腿间,看不到他的表情。
表叔接着说:你也老大不小了,现在咱家条件不像从前了,不少人都来问过,说要给你操心说媒。你不是一直喜欢车吗?等回去了也买一辆,行吧?
表叔没有说谎,他们父子俩没日没夜地辛苦创业,之前还拿了县里颁发的一个什么奖,在乡里算小有名气了。
山子问:我妈身体咋样?
表叔说:还行。你妈也盼着你回去呢。厂里早忙不过来了,就算雇人,也没咱自己能操心啊!
山子很平静,说:爸,我不想养猪了。以后就算回去也带着欢欢,我想跟她在一块儿。
表叔脸上的青筋瞬间就起来了,说:你说啥呢?!咱们折腾不起啊!祖辈的农民,刚算有点起色,啥叫不想养了?这是你唯一跳出农门的机会!
见表叔动怒,我跟我爸都站起来拉着,劝他坐下慢慢说,也听听孩子的想法。
山子说,他觉得现在家里条件好了,钱没那么紧了,他想做些自己喜欢的事,过自己想过的日子。
表叔完全无法理解,眼瞪得老大,但除了干着急,再说不出一句开导的话。
我跟我爸只能缓和着气氛,一时也找不到啥切入点。
僵持了好一会儿,我们听到了开门声,是欢欢回来了,她手里提着饭菜。山子站起来,他俩进了厨房,旋即又出来。欢欢跟我们打个招呼,有些抱歉地说厂里还有事,她得先回去了。我跟我爸站起来,送她出门。
回来后,山子说,咱先吃饭吧。表叔气呼呼的,不肯吃,说不饿,也吃不惯米饭。
山子从厨房拿来了塑料袋,解开,里面有馒头和一袋袋打包好的热菜,跟表叔说:吃点吧,知道你吃不太惯米饭,这是欢欢走很远的路特地去买的。
表叔没说话,从兜里掏出早上的包子,自己吃了起来。
吃完饭,我觉得总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,就提议让表叔和我爸先出去转会儿,我跟山子聊聊,毕竟年龄差不多,他俩不在,我们也好沟通些。
剩下我们俩,气氛总算轻松点了。他们租的这套房子看起来有年头了,加上空气潮湿,屋里的墙有些斑驳。墙上贴了不少他俩的照片,他们像很多情侣一样,一起爬山看海,去了海南、厦门,还有西安。照片上的他们笑得很开心,吃灌汤包,喝羊肉汤。山子端着沙茶面,欢欢捧着蚵仔煎。
我问山子:你俩都喜欢旅游吗?
山子说:是啊,是我喜欢,有假期就总拉着她出去。到处走走是好,多看看,心都开阔了。山子说到这些,很兴奋,神采飞扬的。
桌子下摆着两双旱冰鞋,还有头盔。没等我问,山子说,他们下班没事就去滑滑旱冰,旁边有个广场,可热闹了,晚上还有露天电影。
我问山子:你现在工作咋样,做得开心吗?
山子说:挺好的,我现在是监管部门,等有机会了想申请调到销售部。这样学会了路数,以后回家也能代理厂里的产品,不愁没活儿干。
我问他:养猪不挺好的吗?又赚钱,为啥说不干就不干?
山子叹了口气,没吭声,站起来自己点了根烟,给我的水杯添了些水,又坐下。
他说:你知道吗?猪其实很聪明的,它们睡觉也会做梦。以前在家,我给它们都起了名字,我感觉,叫它们,它们能听懂。
山子抽了口烟继续说,到了季节该出栏时,收猪的车开到家门口,它们像有感觉,死死抵着栏门不肯出来,平时不这样的。它们拼了命地踢腾,它们知道,上了车就回不来了。等装进笼子里搬到车上,要走时,它们就不闹了,扭过头来看着家,越来越远。
他说拿着卖猪的钱,心里不是滋味,不敢花,花着也难受。
山子说着这些,不好意思地笑了笑。他说:我嘴笨,说不清的,那感觉你不会明白。
其实我懂了,我也养了猫,养了狗,我明白的,我没说。
我又问:你为啥非要跟欢欢在一起?
山子说:我爱她。
我愣住了,硬生生的。
其实成年后,我也经历了几段无疾而终的爱情,默默地相识、相爱,到最终平静地分开,总觉得对于感情,还是得加倍慎重。身边不少被所有亲友祝福的情侣最终都各奔东西,相比于爱情,如今婚姻更像是一场世俗的博弈。越长大,“爱”这个字就变得越沉重,甚至很少提起了。
山子没再解释什么,但听他这么说,我突然有点羡慕,并且为他高兴,但我也没说,毕竟我是带着职责来的。我没再劝他,我们开始聊旅游,说工作。山子给我讲起了他在部队的事儿,我们几乎忘了外面还溜达着两个大人。
表叔跟我爸回来的时候,我们正聊到这附近的美食,打算晚上就去吃呢,叫上欢欢。我看了看表叔,抿抿嘴没说话。我不说,他也知道我沟通的是啥结果……
也不知道为啥,表叔突然就爆发了,可能是忍了太久,终于抑制不住了。他一把抓住山子的胳膊,把他往门口拖,同时嘴里喊着:不跟你扯了!今天你说啥也得跟我走!现在就走!
山子没着急,也没挣扎,像个塔一样地站着,他握住了表叔的手,依然平静地说:爸,你今天是能带走我,但你带不走我的心。你知道,我既然认准了,即使回去我也一定会回来的!咱们这样只能是瞎折腾浪费时间。
表叔歇斯底里了,继续吼着:你就偏要执拗吗?!从小到大我难为过你几回?!因为这事儿非要我给你跪下才行?!好!我给你跪下了!
说着,表叔竟真的扑通一下跪倒了。我跟爸赶紧去扶,他挣开我们,说啥也不肯起来。
山子没劝他,向后退了一步,也跪下了,跪在表叔的面前。
他们父子就这么面对面跪着,我们完全劝不动了。
表叔说:儿啊,不是我逼你,但我跟你妈真的是为了你好,我们就想你安安生生地过上好日子,还能攒起来点,等以后学了经验,有路子了,还能做点其他的生意,现在没头绪的,我回去能干啥?我是真的想跟欢欢在一起,难道你们逼着我随便娶个,转眼又闹着离婚就不折腾了?
表叔冲他喊:她哪儿好了你非得家都不要了跟着她?你找这么个媳妇也不怕别人说闲话?!
山子也急了,第一次抬高了声音:谁爱说让他说去!因为怕闲话我就得顺着别人的意思活?!
表叔见山子生气没继续说啥了,但也继续犟着不肯起来。
有点意外的是这时候有人敲门,我打开门,是位穿蓝色工作服的师傅,来装电视机顶盒的……师傅开开心心地进来,直接被眼前对跪的父子俩整蒙圈了,还以为这是弄的啥仪式,一时半会儿也真给他解释不了。
师傅核对了一下山子的身份证,一言不发地开始安装。他俩还跪着,空气仿佛凝固着。山子递给师傅一根烟,师傅接过烟,叼在嘴里,想了想,又把烟薅出来,揣进了口袋,估计他在目睹了眼前这令人匪夷所思的场景后,也不大敢享用这种馈赠。
师傅快速地把活儿做好,蹲下让山子签个字,收拾东西就走,到门口回头说,您的业务都办好了,等下会有个电话回访,如果可以的话请给我个满……算了,你们忙。说完关上门就走。
连外人过来都没能让他俩恢复理性,我和我爸真的手足无措了。折腾到现在,眼看着天色都暗了,他们这么跪着有一句没一句地抬杠也吵不出啥结果。我爸站起来说:来的时候有些晕车,现在还不太舒服,要不咱先在这附近找个地方住下,今天不走,你们都静静,有啥话不能好好说?
我爸这么说,表叔也不好再坚持了,我这才算把他扶了起来。他在床上歇了好一会儿腿才能走路……
我们在附近连找了好几家宾馆,但都不行,来的时候走得急,我还好,带了个驾照,我爸没拿任何身份证件,因为入住的每人都得登记,所以连房间都开不了,我们又失望地走了回来。既然在这儿过不了夜,表叔也打算跟我们一起会深圳了。他让我帮着订了第二天的票,要回家,说不再劝了,山子他爱怎么混就怎么混,家里就当没这个儿子。
我们走到门口时刚好碰见欢欢,她给我们买了饭菜放在桌上,自己正打算再回厂里。我跟我爸让她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吃,说等下我们就要回去了。她看着山子,山子点了点头说:你们先一块儿吃吧,我回厂里再安排点事儿,今晚跟着去深圳,明天送下我爸。说完转身出门了。
欢欢和我张罗着铺上桌布,摆放好饭菜。表叔依旧吃不下,说不饿。我爸可能也是怕尴尬,一直跟欢欢聊些无关紧要的,但最终我们还是都沉默了,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。
停了一会儿,欢欢轻叹了口气,把头低下说:叔,其实我知道你们是为什么来。上次回来后,我跟山子提了分手的。他很好,我知道我们不合适,我不想耽误他,但他不同意,他现在也还是不肯跟你们回家对吧?
表叔点了点头。
欢欢轻轻放下手里的筷子继续说:其实厂里给员工安排了宿舍,为了安全和方便管理是不准这么出来租房子的,我们也是一直瞒着。厂里最近在赶工出货,任何人不能请长假,但山子管的组有人家里有急事,山子帮着打卡,找人先顶着工还是背着上面让他回去了……这些如果厂里知道,他可能就很难在这儿待下去了。你们去厂里找领导说说吧,辞了工就能让他好好地回家。我现在还不能走,我怕找不到别的工作,我得照顾我妈,家里用钱的地方多。
欢欢是知道的……我们这几个外人大老远跑来对他们的生活指手画脚,某种程度上甚至可能会影响她的命运,但这么久了,她什么也没说。她唯一一次就这件事开口,也没有为自己着想。
表叔愣了很久,叹了口气说:他一个穷小子有啥好耽误的?他那驴脾气你知道的,也苦了你跟着他受委屈。真这样让他丢了工作他也不会回去的,到时候你自己挣的钱就更顾不上你俩了。
表叔说这些的语气轻了很多,停了一下,他拿起个馒头咬一口说:这一看就是机器做的,规整是规整,但不香,有空让他带着你再回家里吧,尝尝咱们正宗的手工模。
欢欢没有讲话,用手尽量自然地抹掉了眼角流出的泪水,一直笑着。
我重新看了看面前的这位姑娘,是很瘦小,甚至有些卑微,但铁骨铮铮。
当晚,山子跟我们回了深圳,第二天一起送走了表叔,这件事就这么告一段落。
再见到山子是两年后了,我跟父母一起回老家,机场离县里还有百十公里,是山子接的我们,一起去了他家。
他跟欢欢结婚时我们离得太远,没能回来,现在他们已经有了个可爱的女儿。山子跟欢欢一块儿做起了生意,真的没再养猪。
山子把欢欢的母亲也接到了家里,跟他们一起生活。老人家还穿着他们的民族服饰,淡蓝色衫子,五颜六色的头巾,虽然头发花白、牙齿掉得没剩几颗,但精神矍铄。她听不太懂普通话,我们交流全靠比画,很开心。
表叔跟表婶抱着孙女,一家人其乐融融。他们也对懂事、孝顺的欢欢赞不绝口。
我问山子:跟欢欢在一起,有人说闲话吗?
山子说:没呢,见我们真决定在一起,回来也没谁再劝过。
山子说现在一切都好,很感激我们当初去看他,没有阻止他。
其实该说谢谢的是我,那一趟回来,我也想明白了许多:这世上是有爱情的,也有英雄。人言一点也不可畏,自己的一生都被人言所左右,才是真正的可怕。
——摘自 回忆专用小马甲《愿无岁月可回头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