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懂得这个世界
来源:豆瓣读书 作者:柏邦妮
水木丁对于我来说,是一个谜。
虽然,我们是最好最亲密的朋友。我可以在任何时候给她打电话,哭诉或者询问,不必给她的信箱写信。我们一起吃饭,喝酒,逛大街,一起看戏,读书,看电影。我可以坦率的问她任何一个问题,我知道,她必定以同样的坦率来回答我。
但是,我仍旧觉得她是一个谜。
谜面就是她的书,《我们心中的怕与爱》。这本书,和以往所有的情感文字非常不同。
在我看来,情感文字有两种。一种是“精神鼓励”式。主要由感情充沛的女性来执笔,她们有动人的文字和美好的信仰,于是就以信仰来解答读者实际的问题。所有的情感来信,或者说,我们所有的痛苦和迷惑,大概归结于三个问题:“为什么?凭什么?怎么办?”于是信仰说:“相信爱,要去爱,不要因为遭遇挫折失去了爱的能力。”
我相信,收到信的读者能获得一股光和热,但是不会觉得饱和暖,因为不现实。尤其是,无法告诉他们,在可感的现在和可见的未来,究竟应该“怎么办”。坦白说,如果我去写情感专栏,大概就是这种下场。
另外一种是“鞭挞辱骂”式。主要由经验丰富文笔毒辣的男性来执笔。看这种专栏很爽,因为你会惊觉,这个世界怎么有那么多欠骂的傻逼。他们骂起傻逼来实在是酣畅淋漓花样百出,此时此刻的我,居然比那么多傻逼要强,真是值得庆幸。这些作者,敏锐的觉察出,他们要取悦的,并不是信箱彼端的那个网名,ID,某个面目模糊的男女,而是购买杂志,阅读专栏的广大读者。
以前我不懂,为什么男生们喜欢打游戏?有一次我玩《三国无双》,砍杀者成千上万,那种杀戮的快感无可言喻,心中郁闷一扫而光。我觉得,这种作者,就是以笔作刀,冲锋陷阵砍杀傻逼,让读者们体验一把虚拟的快感,宣泄的快感。因为写信的人,把自己的问题交出来,把自己的痛苦交出来,把自己的弱点交出来,所以这些作者,以为自己是医生,是老师,是上帝,获得了一种智力上和人生上的优越感。
然而,那些收到信的人呢?那些在生活里遭受痛苦,肉中长刺骨中生疮哑口无言的人呢?你和他们说:“你长了疮,就把肉挖掉好了;你长了刺,就把刺拔掉好了;你饿了你渴了,你怎么不去食肉糜,不去饮甘泉?”你告诉他们,他们的生活方式根本就是一个错误,只要纠正这个错误就会得到幸福。但是你,根本就没有长在他的生活里,你不知道他的绝望和无奈有多么深,那些错误就和他们长在一起,或者说,你所谓的那些“错误”,就是他们本身。
而那些,读到文的人呢?除了短暂的阅读快感,他们能得到更多的营养吗?他们能在别人的人生里照见自己吗?能在别人的问题中询问自身吗?他们能在求知和回答之间,把自己也细细的淘洗了一遍,好像被光照亮,活得更智慧,更通透,更柔韧和宽容吗?
当然不能。
我们的水木丁,和他们不一样。她厚道,细致,耐心。有的时候,我读她细细密密不厌其烦掰开揉碎的去回一封信,回答一个问题,是会感动的。看她接到一封信,如同揣了一个问题上路,思索良久才会回答,是会感动的。我看她面对一个痛苦的灵魂,会敞开自己,以自己内心的痛苦来呼应,是会感动的。有时我们病了,去看医生,并不仅仅是求医问药,也希望被温柔的对待。遇见一个宽厚睿智的人,认真的接待了我们的痛苦,也接纳了我们的痛苦,聆听我们的疑惑,而并不以为愚蠢,这本身,就是一种治愈吧?
而水木丁,总是说,“你经历过的这一切,我也经历过。你遭受过的这一切,我也遭受过。我和你一样。我和你在一起。”这本身,就是一种救赎吧?能站在别人的痛苦里,从他的生命出发想问题,需要同理心。有时,同理心,就是慈悲心。慈悲,并不是怜悯。怜悯是从上而下的俯视,慈悲则是,在某个时刻,安静的坐在你身旁。
然而,这些还不够。
我们写剧本的,常常会遇见剧本医生。段数最低的,只能提意见,不能提建议。叫人推翻重来的都不是本事,在原本的构架格局内,提出具体的建议,将混乱的故事重新整合,模糊的主角理出脉络,整个剧本硬是上了一层楼的,才是能耐。人生如同剧本,(我老觉得水木丁会是一个牛逼的剧本医生),水木丁是那个淳淳厚厚提建议的人。而她提出的建议,是不伤筋动骨的,是切实可行的,是在求助者能力范围内的建议。
读者的问题多种多样,除了大多数的情感婚姻,其实也包括家庭关系,职场拼杀,事业前景,甚至还包括了宗教信仰。没有扎实丰富的智慧,入世的智慧,完全招架不住。世事洞明皆学问,人情练达即文章。我喜欢看水木丁的回信,透着洞明练达,舒爽清晰。她的建议,精明而不世故,圆润而不油滑。她的建议,不是要我们从憨直进化到机巧,在受伤之后,进化成为伤害我们的人,而是在这个复杂多变而残酷的社会上生存下去,却又能在内心保留着最多层次的自我。
我常常看见水木丁不但解答了某个实际的问题,而且点亮了一个困境。她不但提供了攻略,还给予了心法。攻略帮你通一关,心法帮你通一生。心法即是价值观。真正的智慧就像真正的美一样,质朴简单,坚固透明。
以前我喜欢一段话:“请给我耐心,去接受我必须接受的;请给我勇气,去改变我必须改变的;请给我智慧,去分辨这两者的不同。”
水木丁的书里,常有这种智慧。比如,分辨何为好的爱情,就那么简单:“在这段爱情里,你有没有变得更好?”比如,什么主义,什么论调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:“把日子过好,就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。”再比如,要怎么去爱一个人?这是我们每个人的修行。她说:“爱他如他所是。真的懂得,无需忍耐。”
读水木丁的书,最大的感受就是,“去懂得。”她最近说,读《论语》,孔子说:“不患人不知己,患己不知人。”就是说,不怕别人不懂我们,怕的是我们不懂别人。而我们恰恰相反,最怕的是别人不懂我们。不够爱我们,是因为他们不懂我们;爱不对我们,是他们不懂我们;不够赏识,不够善待,都是因为他们不懂我们。而我们呢?我们何时主动的,知觉的,细腻的去读懂别人,读懂生活,读懂这个世界?
只有当我们需要被爱的时候,只有当我们爱上某个特定的人的时候,我们才有那个需求,走出我们小小的内心世界,以那个人为契机,渴望懂得世界。而那并不够。
懂得,是一种学习。懂得生活,懂得职业,懂得爱,懂得优点和弱点,懂得欲望和克制,懂得恶与善,懂得报复也懂得体谅,懂得单纯也懂得复杂,懂得命运,懂得世界,也懂得真正的自己。
这是我们一生的功课。
读她的书,最深的感动就是这种呼召,这种姿态。打开偏狭的自己,打开此时此刻困扰的自己,去面对整个世界,去懂得更广大的东西,去懂得更细微的东西。不要只沉溺在自己的内心里。当你将自己置身在一个更大的坐标中,最终会得到真正可靠的自信,丰盛的心,确信无疑的平静。
我的谜题是:何以水木丁拥有这样的智慧?何以她懂得了这么多?她是一个怎么样的人,她经历了什么?
而谜底,是她的小说。
水木丁不仅仅是一个情感专家,她真正的天分是写小说。我读过她的短篇小说《野马》,意象深沉,情感浓烈,狰狞而结实,那是直见性命的作品。那是一篇罕见的杰作。我读过她正在写的长篇小说,《我爱雷光夏》,从那里,我得到了谜底。
那个时代,“我们是不被宠爱的孩子。我们不懂得如何去索取爱,也不敢去索取爱。我们是一群沉默的年轻人,我们被时代的巨流,社会的改革任意的推来搡去。大人手忙脚乱的去改变世界,去被世界改变。等到他们终于来得及往下看,我们已经长大了。我们的青春,是在沉默中相依为命的青春,世界不是我们的。我们彼此相爱,或者自相残杀,却对这个世界一言不发。”
因为还没学会信仰,已经学会了怀疑,所以在怀疑中建立的信仰,代价高昂,异常珍贵。因为从来都不是故事的主角,是旁观的配角,所以安静小心的读懂了这个世界。因为懂得疼痛,懂得无助,也懂得我和你一样平凡,所以懂得那有限的陪伴,有多么的温暖。在漫长的寂寞里,学会了不盲目期待,学会了耐心,学会了对内心绝望的自己,伸出手去。
不被宠爱的孩子,最终学会了去爱。
这个世界不那么爱我,命运也不那么爱我,但是,我爱这个世界。